泥娃和天佑在炕边端着碗吃红薯稀饭和玉米面馒头,娘在炕尾织毛线,其他兄弟缩在炕上的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连肩膀都不敢露出来。
这年头穷是真的穷,一家子八个兄弟,除了已经跟着大人下地干活的大哥,其他七个只能凑出两套冬装大衣。
其中一套是买给天佑的,一套是另外六个兄弟共有的,谁要出去上厕所就披在身上,或者吃饭时轮着穿一穿,穿着衣服的就坐起来吃饭,其他人躺在炕上的棉被里再等一等,以免冻着。
兄弟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周边村哪个贫苦家庭的小孩冬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连女娃也不例外,只是她们在另一个屋。
独自拥有冬装的天佑则是比较特殊的那个,村里所有大人见了他都把他当小祖宗一样供着,哪家时运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他,穿的用的不够了一齐来凑。
几个更小的娃子经常期盼天佑赶紧长大,一旦身上的衣服穿着不合适了,村人就得凑钱做新的,旧的说不准就落他们身上了,冬天就有机会出门了。
穷苦人家的娃子很少想什么公平不公平,都习惯了,从小到大每到过年那几天把煤一烧起来,全家人都能在屋子里活动,包括大哥在内,小一辈还得挨个儿给神神磕头,再给天佑磕头。
村里哪家的娃儿都知道天佑不是真正村长家的孩子,是神仙的孩子,也没人对此表示过怀疑,因为那些动物见到天佑都会趴低身子表示臣服,春天他一招手就有鸟儿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手臂上,连村口最凶的狼狗也不敢跟他呲牙。
泥娃吃完饭赶紧脱下衣服换上下一个兄弟,自己钻进炕上,天佑还在啃着馒头,就见老山把子推门而入,带起一阵萧瑟的冷风。
“大大,你去镇上看到个啥嘞?”泥娃刚吃饱喝足中气十足。
老山把子一脸严肃:“额可跟你们说,以后出去可不敢乱说话咧,镇上建了个委员会,要抓特务咧!以后出去人人都要带袖章,镇上的书记在印本本,之后可也要带上!”
孩子们不停讨论着老山把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天佑没有参与进去,他从老山把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忧虑,那份忧虑是针对于他的。
十里八乡都知道村里养了个神仙的孩子,在镇上书记口中的“破旧”面前,他们能护着这孩子多久?要不是神神是整个县的神神,村里怕不是连神像都要藏起来。
“额们这地方偏,希望不要闹得太大。”老山把子长叹一口气。
在他看来,养着山神的孩子那是积德,万一中间出点什么事,怕是几辈子都洗不清身上背着的孽。
但世道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命运这种东西,对谁都不会有丝毫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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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墨拍了拍肩上薄薄的积雪,向后一伸手,自有警卫员给他送上一副精度不算太高但依旧珍贵的军用望远镜。
与他同期入伍的小伙子们很多都转业了,只有胡墨依旧待在军中,甚至依旧留在西北这片苦荒之地,由于发挥出色,摆平了好几次动乱,军衔也水涨船高。
这里的天穹干净的像是一整块宝玉,风吹过满谷都是清新的气息,湖水也像是镶在大地上的镜子,如此澄澈,却本该没有什么东西能拴住一颗泡在醋里长大的晋人之心。
但军中的人都知道,能让这位营长魂牵梦萦的并不是接天的草原,也不是清冽的高原湖水,更不是远方的皑皑白雪,只是一个长的好看的异族姑娘。
那姑娘比雪山生的还好看,眼睛红得像是兔子,总是记不住事情,却能记得她有一个要找的人。营长几年来一直帮衬着那位姑娘,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要过年了,小李,咱们这趟回去后你记得准备些年货给阿娜特送过去,按去年的准备就行。”胡墨没看出什么异常,放下望远镜,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吩咐着身边的警卫员。
“是!”警卫员敬了个礼,随后身体略微放松下来,“营长,阿娜特姑娘和伱都不小了,要不今年我多准备点东西,你……试一试?”
“试什么?”胡墨一时没反应过来。
警卫员嘿嘿一笑:“求亲啊!”
胡墨立马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笑骂:“去你丫的,还管起老子的事来了。”
警卫员依旧笑嘻嘻的,现在算是两人的私下谈话没必要绷着,“营长,你真不试一试?这么多年了,就是你不急,人家姑娘也要恨嫁了呀!”
胡墨摆手拒绝了警卫员的提议,说:“你懂个屁,人家心里有人了,我就是把她当妹子看。”
“有人?可从来没听说过阿娜特姑娘和谁有过接触啊?那么安静孤僻的一个人。”警卫员难以置信,“而且营长,我可是从你当班长那天起就跟着你了,这几年你敢说你对人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胡墨显然想骂人但最后却化为了一声叹息:“有想法又怎么样?说了人家心里有人了你娃是不是听不懂?非要来恶心老子?”
警卫员睁大眼睛,“真有人?谁啊?就那姑娘成天除了买卖东西其他时候半个字儿都不带往外蹦的性格,能和人交往上?而且营长你围着她转了这么多年,还有谁不开眼地往上凑?”
“她忘了。”
“什么玩意儿?”警卫员没听懂。
“阿娜特说她记着有一个人,对她而言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但是她忘了是谁。”胡墨说到这里心情显然也不是很好,“但是她忘不了有这么一个人,虽然那个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找她,但她依然忘不了。对她而言,那个人比圣湖还重要。”
警卫员懵了:“这算啥事啊?有没有这个人都还不知道呢,万一是她脑子问题幻想出来的呢?营长这你也信?”
“你懂个屁。”胡墨还是这一句,“我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我见过她睡着说梦话的时候,在梦里她都还惦记着那个人,含糊着问你是谁你在哪儿。而且她一直贴身带着一个纹路很奇怪的徽章,我问她,她只说和那个人有关,但那个徽章是干什么的她也忘了。”
“那咋办啊?要是那个人一直不出现你看人家姑娘守一辈子寡,你也跟着单一辈子不传宗接代?”警卫员傻了,“要不营长你试试多亲近亲近人家,说不准以后你在人心里的地位就比那个不知名的人高了呢?”
胡墨没有说话,他何尝不想试试?但有些东西他很明白,自己的一辈子……或许对阿娜特来说并不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
这么些年下来,阿娜特的外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长得嫩,胡墨之前也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上次他帮阿娜特一起割干草时,他看到了她的失手,看到了镰刀上沾染的血迹,却没看到阿娜特手上有任何伤痕。
也许她真是雪山的女儿,是诞生于祁连山脉的精灵,能让她不能忘怀的,或许是另一个精灵——乃至于神灵——才对吧?
不过胡墨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过分在意,反正阿娜特亲口说了自己是她唯一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等以后回了中原,军衔又在身上,胡墨说门媳妇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自己依旧留在这里,不过是怕那个孤僻的妹子一个人活得不好罢了。
“行了,别扯淡了。”胡墨整整心情,对警卫员说,“过年前抓紧把这片边疆的岗哨查完,让警卫班的人跟上,咱们还有好几座雪山要爬。”
“是!”
所谓的查岗就是巡查边境哨所,慰问其中的士兵,这是一段颇为漫长的路程,却是每一个长官应该做的事情。以前胡墨当哨兵的时候,每年老长官也都会来一趟,和士兵唠唠家常,过个年。
下一处哨岗并不是修建在什么苦寒的高耸山峰之上,只是高原边境线上一处平平无奇也不算雄伟的山峦,胡墨计划着剩下几处岗哨每个呆一天,十天内就能回去。天空仍然澄澈,万里无云。
第二天晚上,突发的特大暴雪阻隔了进山的路,压塌了许多电话线路,也将胡墨与警卫班一行困在了这座雪山的哨岗上。
不过胡墨当年也是在边境当过哨兵的人,这点苦还是能忍的,只是这些天雪越下越大,转眼新年已经过去,依然无法进山或是出山。
直到正月十五都过了,胡墨才被手下的人接出山,出来就得了个消息,阿娜特所在的小聚落前几天被劫了,都是与境外勾结的强盗。
这次袭击恐怕也是有预谋的,对方应该是知道阿娜特和胡墨之间的关系,决心削一削这位功勋营长的脸皮,抢了人烧了房就跑,逃进了无人区中,连部队都没能追上。聚落就在军营附近几公里的位置,但当时所有人都在忧心山里的情况,对附近的把控就弱了一些。
被大雪困了一个月,胡墨身上很冷心是热的,如今他刚回到办公室,心便也冷了。逃进无人区的那些乱党有多难以抓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军部对此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以前好几个月的搜索都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几天过去,他甚至不敢猜测阿娜特是否还活着,她似乎不会老,那一次伤口愈合的很快,但就其他身体素质来说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连力气也不大。
胡墨闭上双眼,像是当地人一样对着神明祈祷起来,他终于明白很多人为何对神圣如此虔诚,因为人力能做到的事实在是太有限了,而人类,又是一种很能感觉到不甘心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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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青年人和颜悦色地问。
女孩的表情明显有些警惕,死死抱着一根木棍不说话,但周围的成年人表情都很放松,因为女孩实在是有些幼小了,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没有任何威胁。
“别怕,我们是科考队,也就是做学问的,不会伤害你的。你家在哪里?我们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青年人继续细声细气地尝试交流。
女孩一身很符合当地山民的装束,神情显得紧张而犹豫,但内心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的中年人的血统绝不普通,相对于正常人来说是超人也不为过,这么一支队伍能是专门来调查生态的?
她得想个办法混进去,那个傻瓜还在山里睡着呢。
青年人递过来一张饼:“你饿了吗?先吃点东西?”
女孩咽了口口水,接过了面饼,现场气氛彻底放松下来。青年人露出一个笑容,看着女孩慢慢地吃着那张饼,问:“你是哪儿的人?”
“就这儿的人,俺叫春妮儿,俺爹是白山的猎户。”女孩小声说。
青年人眼睛一亮:“那你家在哪?”
大雪封山,队伍急需要一个对山路比较熟悉的向导,但这时候敢进山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知道暖谷的胆大包天的当地人,常年靠山吃山的猎户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女孩沉默了一会,说:“之前白山雪崩了,村里的人都搬走了。”
“那你爹呢?”
“俺爹降雪前带着一群人上山了,那些人背着很大的包,还带着枪。”女孩编谎话的速度很快,她很容易什么情况最能引起这些人的急迫情绪,“他们一直都没有下来,俺害怕,你们也要上山?俺知道路,俺带你们上去,俺想去找俺爹。”
果然全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一个面相严肃的中年男人大步走过来,追问:“你爹带着一队带枪的人上山了?能说清楚一点吗?”
鱼咬钩了。
“那你们能带俺一起上去不?”女孩可怜兮兮地问。
中年人皱了皱眉,问:“你真的找的到路?”
“白山可是俺们的圣山!村里十岁以上的娃就没有不知道该怎么上山的!”女孩的声音终于大了一点,“现在大雪已经封山了,你们找不到唯一的那条路就上不去!”
女孩欺负的就是这些人没来过雪山,他们甚至是突然集结来的这里,如果他们真的找得到山边的猎户,得到的答案将会是一旦大雪封山几乎不可能再进入山脉中。
哪怕是边关的哨所冬天也会将人撤下来,山脉另一边的北朝倒是有哨兵守在山上,但那边的气象条件相对要好上一些。能在冬天进入长白山的只有军队,但也很可能会发生减员。
不过女孩知道要怎么将这些人带上去,有一条人类不该找到的路,那条路上有温泉和暖谷,如果行进顺利的话不会死人。
她不清楚这些人具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但她有自信弄清楚一切,然后让雪山吞没他们所有的痕迹。
“我们可以带你上去找你爹,前提是你真的知道路。”中年人拍板,女孩的感觉没错,一行人确实很急迫,一刻都不能等。
是什么让他们在冬天来到这么一个生命禁区?总不会是一帮混血种闲的没事来这里找刺激。
女孩坐在营地里拿数值在地上划着线条,静静地等待一行人将车上的装备卸下来,分发给每个人,确认着出发前的准备。
在其他人眼里她只是在发呆,然而周围的风已经悄然流动起来,本不该存在于世的风妖们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维度苏醒,摄取着每一缕难以传递多久的音波,采集回女孩的耳边。
如果有人的灵视能看到这一幕,会被这彷佛百鸟朝凤的景象所震撼,女孩安静地蹲坐在地上,像是安宁却威严的王。
言灵·镰鼬,序列号59,释放者能掌握领域内所有的声音,传说古龙借助这个言灵,能在九天之上聆听人类的私语。
得到的信息很散乱,这些人里混血种和普通人似乎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集团,彼此在行动前并不认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不是来做什么生态调查的,他们是为了某个人来此。
普通人似乎认为此行就是盗掘文物偷猎什么的,但混血种们的私下交谈就很有意思了,他们的谈话中很明显的出现了“世家”、“龙”、“次代种”一类的词汇。
“原来如此。”女孩轻轻呢喃着,纯黑色的瞳孔中彷佛倒映着一片无边的海,远方山脉的影子便是海中的巨蛇,彷佛自古永有,“但你们恐怕误会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