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浓雾般厚重包裹着船体,入夜的江风带着萧瑟的寒气,能让人误以为秋日提前降临。
舰首劈开江面,白浪顺着船的两侧一直延伸到后方成为转瞬即逝的尾迹,细碎的水沫甚至能直接溅到甲板上来。
恺撒站在最高层的甲板上眺望着四周的静默夜色,江畔的群山像是即将会坍塌的影子,时而凄厉的风声让人想起长啸的高猿,夜晚的长江除了寥落的星空根本没有什么景色可言,于是恺撒干脆闭上眼睛,脸上却挂着享受的微笑。
早已被锁定的脚步声如约在身后响起,舒熠然手里捏着两个高脚杯走到恺撒的旁边,将其中之一递了出去:“随便倒了杯威士忌,将就着喝?”
恺撒欣然接过,浅尝了一小口就准确地爆出了酒名:“意大利的威尔逊·摩根,近年酿造的,性价比还不错。”
“你竟然会关注性价比?”
恺撒耸了耸肩,“因为这杯酒除了性价比就没有什么好称赞的特点了。”
舒熠然笑笑:“那还真是抱歉。”
“不必,哪怕是劣质的庶民啤酒我也一样能喝的,只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恺撒对自己的作风毫不掩饰,经过这些天在台球上的“友好交流”,两人的关系渐渐熟络起来,“你上来观景?不过用眼睛看的话倒是没什么景色可看。”
“不必了,我在视觉上并没有得到什么强化。我其实很好奇你能听到些什么?镰鼬组成的世界该是什么样的?”舒熠然问道。
他的好奇主要针对于恺撒的言灵·镰鼬。拥有这个言灵的人能掌握领域内一切微小的声音,以舒熠然的血统也无法在这方面与其相比。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能知道以伱的听力能捕捉到多少信息吗?”恺撒的问答总是彬彬有礼,但带着难以拒绝的大气。
舒熠然指了指下方的甲板:“吃水线以上的人员分布大概能听出来,底舱就比较模糊了,水声的影响太大。”
“那你已经算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了,我在不加持言灵的情况下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准,”恺撒说,“在镰鼬的加持下,我可以听到江面下游动的鱼虾,四周被灯火吸引来的飞虫,和水面冲击下船壳的变形情况。这些声音和水声人声风声交杂在一起,简直像是盛大的乐章。”
舒熠然举杯:“听上去很让人羡慕,世界随时随地都为你准备了一支乐队。”
恺撒会意地碰杯,两人各自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吐出一口带着酒精的悠长气息融入无垠的黑暗中。
“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里,在国内最大的直辖市的边界有着世界最大的水利发电设施,新闻里说那片大坝连核弹都炸不开,是维系国内电力正常运转不可或缺的一环。”舒熠然如今已经比一年前开朗了许多,甚至愿意和人聊些过去觉得不着边际的话,“之前来的时候我算是见到了它的全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大更广。我们现在所在的三峡也是,以前我们语文老师讲郦道元的古文《三峡》时对我们说,上大学了要出去旅游或是谈了恋爱带另一半去增进感情,就可以去三峡,虽然涨水了,但那里依然美到不真实。”
“那你可以把这一次任务当成是旅游,我们还要在三峡流域转上相当长的时间呐。”恺撒挑挑眉毛,“还是说你觉得缺少了另一半有些遗憾?”
“我可还没有什么另一半,准确地说我还没有谈过恋爱。”舒熠然很诚实地披露了自己空白一片的情史,“你呢?”
“自称我女朋友的女孩大概能组成一支交响乐队还有的剩,至于想成为我女朋友的就更多了,能坐满一个大剧院。”恺撒挠挠头。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让人感觉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然而舒熠然只觉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只能说不愧是恺撒么,侮辱性极强但可信度极高。
“那皇帝陛下你的后宫关系处理的怎么样了?”舒熠然不无调侃地说。
“没有什么后宫关系,她们都不太能令我觉得可以共度余生,都是好聚好散,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恺撒倚靠在栏杆上悠闲地说,随后话锋一转,“你电话响了,QQ吗?”
“我姐姐,她最近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给我打视频电话。”
“那正好,我也想不到什么有意义的话可说了。”恺撒说完立起身子,甩了甩一头狮鬃般的金发,说:“你和你姐聊吧,我先回去了。”
“其实谈话不一定要有意义,只是打发时间。”舒熠然说,他目送着恺撒向下走回船舱。
舒熠然掏出已经响了一会儿的手机点下确认,视频接通后苏茜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隔着摄像头看着穿着单衣坐在甲板上吹风的舒熠然,眉头紧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晚上要穿上外套!晚上风大,只穿短袖也不怕着凉。”
舒熠然乖乖地接受了这种名为“姐姐觉得你冷”的关怀:“保证回去就穿!学院里怎么样?”
“能怎么样?学习、训练,准备考试。”苏茜得到承诺后露出了以往的温柔表情,舒熠然从不会敷衍答应的事,“我也申请了去三峡的,只是没有通过。”
“很正常,我们是姐弟,行动组会尽量避免类似的关系。”
“千万要注意安全。”苏茜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知道的。姐,你还记得那篇《三峡》吗?你觉得像吗?”舒熠然转移话题,把手机拿着向四周照了一圈,然而晚上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姐弟俩闲聊的时候话题总是天马行空,问篇古文并不算思绪跳闸。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苏茜显然没这么快忘记这篇需要背诵的文章,“我看不见周围,不过按白天你发来的照片看,水涨了这么多,其实不像了,江水流动速度也不快,没有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湍急了。至于涨水之前的景象,或许你可以问问叶胜,他说不定知道。”
“好,我之后问问,希望真有文章中说的那么美。”舒熠然轻笑,“朝辞白帝彩云间,我们离白帝城不远了,明早应该就能到。”
“以前学这些诗文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以后你竟然真的会去找白帝,而且白帝还是条龙。”苏茜轻声说道,她稍微知道一点任务内幕,这还是因为她是舒熠然的“直系”亲属,“青铜与火之王啊,多么尊荣的名讳,如果有可能,我真不愿意你去接触这么危险的东西,可惜你长大了。”
“再尊容也是过去了,现在的世界没有龙王的位置。”舒熠然有些感慨,“任何人都敌不过时间,任何统治都将抵达终点。”
苏茜笑笑:“不会是话里有话吧?觉得长大了老姐我管不了你了?我跟你说,现在就想丢下我未免有些为时过早了。”
“不会有丢下老姐你的那一天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的身旁。”舒熠然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聊天,苏茜却恍惚间看到了有光晕从舒熠然的身边闪过,正像是那年盛夏的葡萄藤边,男孩和女孩住进了一个屋檐下,互相给予彼此承诺,于是两条命运线从此再也无法分割。
苏茜的目光在视频里显得很是莹润,彷佛藏匿了无尽的温柔,她想起了以前中学时两人一起做课外阅读时看到的话,樱唇微张,“那就,但盼风雨来?”
“即使天无雨。”舒熠然回应道,他的目光坚定,这句话就是他对苏茜做出的承诺,那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