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最安静的时刻,没有多余的人来探望,没有直接扎入皮肤的输液针头,甚至连走廊上的走动声都变得稀疏而轻微。
舒熠然躺在病床上,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眸光清澈。他其实有些疲倦,但却偏偏不想这么快睡去。
“受了伤还熬夜可不是好孩子的作风啊。”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他的床边,直到此刻舒熠然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喂,怎么我一出来你就要睡觉了?难道你之前是在担心我吗?”赫莱尔玩笑般说着。
“是,你看起来比我还好。”舒熠然说,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直来直去。
“伱还真是坦诚,简直像是不会撒谎的小孩子。”赫莱尔轻轻一叹,“不过我很高兴哦,哥哥现在也会关心我了。”
“如果我真的是你哥哥,那我应该一直都很关心你。”
舒熠然的语气平静的像是湖水,让赫莱尔都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室内再次陷入了静默之中。
“见到龙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还是舒熠然打破了僵局,在白天面对执行部来人的询问时,他刻意忽略掉了有关康斯坦丁的一部分。
“哥哥你又打不过他,只能是我出来善后咯,简单地说就是带着你逃跑而已,反正他是被提前唤醒的,本来身体就支撑不了多久。”赫莱尔撒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谎,又补上了一句,“其他版本的故事以后告诉你咯。还有,你以后不要随便动用三度爆血了,三思而后行,你的血统抬高了,灵魂中的东西就会逐渐消磨你的理智,直到最后龙之心压倒了人之心为止,哥哥你就彻底变成龙啦。”
她干脆地承认了这不是事情的真相,舒熠然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很少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得有些僵硬无情。同时她也对舒熠然做出了提醒,过高的爆血会把人的精神向着龙的一侧拉下去。
“你拿到想要的血了吗?”舒熠然换了个角度。
“当然,捡漏我是专业的,而且这对哥哥你也有好处,君焰的威力你已经体会到了吧?”赫莱尔的语气很得意,“你这次伤势会好的比上次要快,因为你的身体算是经历了一次进化,主要强化的就是自愈能力和器官功能。而且你以后受伤了的话可以试试直接摄入或注射入其他具有活性的血细胞,你的身体能直接抽取其中的生命力加快损伤修复。”
舒熠然沉默了一会儿,脑海里涌起不好的联想,“吸血鬼?”
“那不至于,毕竟你其实对包括淋巴细胞在内的转运细胞都有一定的吸收能力,只是血细胞更好吸收而已,而且你以后输血可以不考虑血型的问题。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只要你不在意所谓的法律与良知,这世间处处都可以是你的菜园。”
“那还是算了,我不是汉尼拔。”
“这世间其实人人都可以是那样的疯子。哥哥,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赫莱尔轻笑。
“活着,享受我想要享受的东西,守护好我在乎的人,维持几份友情,找到合适的爱情,和所有普通人一样。”
“哥哥,这个愿望已经很大了,大到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完成的地步。如果有一天,你身边的所有人和物都将离你而去,你只能守护住他们中的一样,你会怎么选?”赫莱尔轻声问道。
“苏茜。”舒熠然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像是这个答案早就存在于他的心中多年,从未被取代过。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大概也死了,不然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又说。
“明白的,苏建国、郑霞、夏弥、路明非、楚子航、陈墨瞳……哥哥你在乎的人其实很少,无论缺失了哪一个你都不愿意接受,只是他们略微低于你姐姐而已。在你心里,苏茜应该比整个世界还要重要。”
“对,”舒熠然笑笑,“下次做这种排序的时候,可以把你自己加上。”
“什么意思?”
“我很在乎你,虽然我并不完全知道是为什么。”
———
少女坐在酒店顶层的露天泳池旁,穿着天蓝色的连体泳衣,白嫩的脚丫踢踏着水花。她包下了整个酒店所有的总统套房,只为了一个足够清净的个人空间,就连本该在泳池中央提供酒水的服务员都被她赶了下去。
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星星,泳池周围的照明只被打开了一小部分,少女的身体一半被微光照亮,一半隐没于雾一般的夜色中,显得寂静而隽永。她一直坐在池边,丝毫没有下水的意思,只是低垂着目光看着自己脚边不断破碎的水波。
不知过了多久,泳池里的水渐渐开始震颤起来,像是一个盛满水的盆子被人用力敲打着外壁。那些被震离水体的水珠并没有因为重力坠落下去,而是朝着中心汇聚,用了整整半分钟直至构成了一个缩小版的人形轮廓。
少女此刻终于抬起头来,说:“兄长。”
由水组成的人形中传出来了有些模糊的音波,但少女通过精神上的联系可以很轻松地听懂其中传达的意思——“连接稳定,可以汇报。”
“康斯坦丁确认死亡,诺顿依然流落在外,青铜城已经崩溃,龙侍参孙确认死亡。”少女说的并不快,吐字清晰圆润,“炼金武器七宗罪落入秘党手中,同时确认了阿娜特和巴力的动向。”
下一道精神联系很快到来,简洁至极,“东方?”
“已经基本准备完毕,这是个蓬勃发展的大国,舞台早已在暗处自己搭建好了。”少女话音冷冽,“唯一的问题是那个站在幕布之后的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如果贸然插足可能会引起对方的反弹,就像……四十年前那样。”
“四十年前的行动余波引起了一场巨大的变革,或许今日也会一样。一步一步慢慢来,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在哪里。”精神波动变得更为清晰起来,“那些家族不会拒绝我们的插手的,只要让他们意识到从中可以获取到的利益。”
“为了不过度刺激对方,东方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有多少进展。”
“不用急躁,我们有的是时间。亚洲地区还有很多资源可以攥取,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麻烦的势力。更何况就算是盘踞多时的九首巨龙,也有他们处理不掉的东西。”
“如果九首巨龙也会倒下,另一边的八岐大蛇呢?我们有机会插足吗?”少女问道。
“那个地方的水太深了,可能会比巨龙还要难以处理,暂时先观望就好……有人会替我们去试水的。”
“是,兄长。”
———
源稚生提着手袋走过长长的步道,脚下是擦洗的一尘不染的木板,两侧都是木制拉门,拉门后点着蜡烛,影影绰绰的烛光透映而来,带着家具与门梁所用的白檀、紫檀和樱木的香气。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从一座古刹里原样拆卸下来再组装而成的,只为了保持环境的统一,安定某颗极为容易出现状况的心灵。
每次踏过这条步道,源稚生都会让自己浮躁的心渐渐内敛安定下来,哪怕刚刚远赴北海道杀了个人又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他都不能把任何戾气带进这里的房间中。
他伸手拉开一扇拉门,房间内铺设着榻榻米,中央摆放着一个红木的小桌,桌上铭刻着写意的竹与雀,光看图纹就知道必然出自大师之手。
门正对着的墙边悬挂着巨大的液晶电视,连着一台PS3。更上方素白的墙面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悬挂着神道教中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的造像,透露出一股神话的古韵。
而住在这里的人也很符合房间的气氛,身着红白两色巫女服的少女跪坐在榻榻米上,暗红色的长发自然披散,流露出近乎于古艳的气息。
源稚生开门的动作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因为她正聚精会神地用手柄打着《刺客信条》——这是舒熠然临走时推荐给她的游戏中的一个。
源稚生没有打断她,只是轻轻地在她旁边跪坐下来,欣赏着电视屏幕上的阿泰尔在人群中自由穿行潜藏,黑袍下藏着锋锐的袖剑。
直到彻底完成这一阶段任务开始加载新地图的时候绘梨衣才放下了手柄,偏过头带着点疑问看向一旁的源稚生,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工作才对。
源稚生笑了起来,没有卖关子,“有你的礼物,刚做好不久。”
他伸手从提着的手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礼物盒子,盒子表面是黑色的绒,摸上去很顺滑。
绘梨衣认认真真地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谢谢”,这才伸手揭开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本硬壳的书,封面上用金线排列成樱花的图案,并在中间构成了一句话——“絵梨衣のアルバム”。
绘梨衣的眼神中涌现出了明显的迷惑,她之前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
“打开看看?”源稚生提议。
绘梨衣暂时将手柄移到一边去,在桌子上将相册翻开,入目的第一页只有一张照片。
那是在神社中,大风吹落漫天的樱雪,彷佛湮没着过去的时光,源稚生站在病床前把一部NDS游戏机递给躺着的绘梨衣,她的脖子上缠着绷带脸上还戴着呼吸机,那便是兄妹间的初次相遇,也是绘梨衣喜欢上游戏的开始。
素白的小手径直翻开了第二页,并没有停留。
展开的一面上共有六张照片,全都是绘梨衣在神社里时留下的影像,穿着巫女服的女孩坐在烛光中的壁画下,像是穿越岁月的灵,一举一动都不在凡尘之中。
接下来的背景变为了源氏重工还有她经常去的几家餐厅,画面里的人物除了她就只有源稚生,连橘政宗都没能被收录进去。绘梨衣纤细的手指滑过那些印刷好的照片,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几乎已经记不清的重复的日常。
再次翻开一页,后面的照片变得格外的大,一张就占据了一页的篇幅,绘梨衣翻书的手也慢了下来。
第一张大照片是在樱花树下,粉白色的花海几乎和天空连为一片,黑色长发的女孩鸭子坐在海蓝色的野餐布上,伸手摘掉肩膀上飘落的花瓣。同一面的另一页上则是樱树旁的小溪边上,落樱铺满了半条河面,女孩伸手去触碰微凉的春水。
“这是舒君前些日子发过来的照片,应该是在你们一起出行的时候抓拍的,用的是普通的数码相机,应该也是那时临时买的。”源稚生解释说。
绘梨衣抿了抿嘴唇,如今她所染上的黑色已经被洗掉了,暗红色的秀发也比当时刚剪时更长了许多,但只是看着照片,她就能感觉到一点点的喜悦像是从土里萌发的种子般生长蔓延。
又翻开一页,这次是海游馆中的照片,一张是“日本森林”前绘梨衣撅着嘴模仿小丑鱼的样子,一张是她看海豚表演时的背影。可惜后来她多靠近了几步贴在玻璃上时,海豚们都被吓得四散而开。
绘梨衣无声地笑笑。
再后面两张是在摩天轮上拍摄的,夕阳下的大阪湾彷佛燃烧了起来,绘梨衣对着镜头比出微笑的脸庞,纤细的身形轮廓彷佛要与天际融为一体。她的手指上套着直至今日都还没有上色的小小的白色海豚,眼里写满了惊喜。
后面的照片还有路过京都和奈良拍摄的照片,当时两人的旅行简直像是单纯的为了去更多的地方所设计的一样,浅尝辄止,雷厉风行,完全靠着混血种强大的体能坚持下来的。
翻到最后一页,除了封底只剩下一张相片,但这是唯一一张有舒熠然共同出镜的照片,也是在大阪海游馆所拍摄的。
照片中绘梨衣伸手触摸着浅水池里过往的小鲨鱼,神情专注,舒熠然左手靠着池边右手自然地搭在绘梨衣的肩上,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