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夏弥。”
就像是风间琉璃仍能以那山中少年的身份喊出那一声哥哥，舒熠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习惯了以轻松的语气喊出“夏弥”这个名字，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彼此熟悉到无以复加，是那种互相帮忙递别人写的情书的朋友，也是离恋人最近的同桌。
“晚上好。”耶梦加得回应，她的黄金瞳中的情绪彷佛冰封，“你看上去并不惊讶，是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多说。”舒熠然缓缓走过来，他走的很慢，掷出长刀后他失去了武器，但是却敢直接踏足一片狼藉的红井。
“不是我们两个，是你和夏弥。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耶梦加得强调着，像是想和那个名为夏弥的东西划清界限。舒熠然看出了她的情绪，竟然觉得有些开心，越想划清的，越是自己都明白已经密不可分的。
“几个月前吧，有些东西其实并不难猜，你是个很好的演员，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总会看出点什么来的。”舒熠然轻声说，“还记得我送你的项链吗？那是大地与山之王的茧里找出来的东西。”
“我不记得过去看过那条项链，不然我早该知道。”耶梦加得叹了口气，“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向秘党报告这件事？”
“我说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多说。更何况我喜欢你。”
“你喜欢的是夏弥，那个跟你两情相悦的人类女孩，不是耶梦加得。夏弥只是拼凑出来的影子，一个不存在的人。”耶梦加得冷冷地说，“我原以为你很聪明，但你竟然会在这道影子里沉得这么深。”
“因为你太厉害了，所以我没法从这个漩涡中离开。”舒熠然依然只是注视着耶梦加得，说的话都轻柔的像是情话，“之前你不是说要我完全想清楚了，来一场正经的表白吗？”
耶梦加得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现在我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夏弥也好，耶梦加得也罢，我并不在乎。”
耶梦加得只感觉某种莫名的怒气跳动在眼角，许久才平复下去，这种愤怒来的莫名其妙，却让她内心烦躁。
“既然是来送死的，跪下就好，我会给你在未来世界留下一个位置。”
“以死侍的身份吗？”
“是，王不需要感情，那种东西只会是登上王座的阻碍。”
“明白了，不愧是龙王。”舒熠然竟然笑了一下，“不过在死之前，至少让我把准备好的表白词念完吧？”
“你想说什么？”
“我很感谢你创造了夏弥这个影子，在我过去的孤独的时候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我很想和你一起走过更多的岁月，因为我已经想象不出没有你的日子了。”舒熠然说，“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好，我们当初的相遇也很美，我依然记得你站在银杏树下的样子，只是我确实没有把握化解那上千年的绝望和仇恨，所以我们好像注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耶梦加得静静地注视着舒熠然，他们之间当然不会有结局，那么多个千年里，弃族的绝望和怨恨是无法平息的，更不可能是短短几年就能抚平的，无论如何，如今的舒熠然是站在人类那一边的，耶梦加得相信舒熠然爱上了那个名为夏弥的影子，但是她也知道，有苏茜的人类世界对于舒熠然来说不是个选择题。
“不过我可以承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哪怕你要去地狱，我都会来陪着你的。”
舒熠然认真地说，彷佛这是什么海誓山盟，但随后他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对准了耶梦加得。
耶梦加得一动不动，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格洛克，这种小威力的武器对于龙王而言毫无威胁，就算里面填装了贤者之石，耶梦加得也有把握对抗，毕竟贤者之石必须直接攻击到龙类本体才能发挥效果。
舒熠然没有开枪，他缓缓地哼唱起了一首歌，韵律简单朴实，彷佛小孩子唱的儿歌：
“世界该是什么样？你曾如此对我讲；
皇帝坐上王座，枷锁戴在我身；
候鸟飞过天空，日月东升西落；
江河奔流不息，时光一去不复……”
耶梦加得的脸色渐渐变了，舒熠然已经调转枪头，他把手枪滴在了自己的左胸上，看着耶梦加得的目光中带着柔软与怀念，怀念病床上那个橘子的味道，怀念过去愚人节里两人开的玩笑，怀念曾经美好的高中时光。
他扣动了扳机，枪膛里装着贤者之石的弹头在高压下没入了他的身体，先是打中了某种在歌声中上浮着的介于虚无和实际之中的东西，贤者之石的弹头破碎，碎片穿过了舒熠然自己的心脏。
舒熠然拿枪本就不是为了威胁耶梦加得，而是为了向自己开枪，他甚至借了艾莉西亚送给楚子航的礼物来完成这件事。
耶梦加得吐出一口血，明明中枪的是舒熠然，但是她却突然弓起了身子，像是遭受了重击，膜翼无法支撑平衡了，耶梦加得从空中掉下来，砸碎了本就破烂不堪的地面。她发出尖利的嘶吼，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舒熠然也在吐血，但是他的表情坚硬的如同石头，像是刚刚只是在漱口，顺便把漱口水吐掉了而已。
“这是阿娜特的计划？”耶梦加得缓缓挺直了脊背，她的黄金瞳中的光华都呈现出了破碎的枯竭感，“你们觉得这能杀了我？或者说能和我同归于尽？”
“不，这是我一个人的计划。”舒熠然每说一个字都会有血丝从他嘴边溢出来，但是他看着耶梦加得，眼神依旧温柔，“我的感知很强，从你把茧放在我身上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有这种可能了。”
龙王之茧，是龙王复苏的关键，每一位龙王苏醒后都会着力制作自己的茧，这样即使落败或者死亡，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耶梦加得竟然把自己的茧放在了舒熠然身上，这是很难被想到的把戏，但在今天，舒熠然用一枚贤者之石配合特殊的达成了言灵效果的歌，破坏了耶梦加得的茧，这个茧还未彻底成熟，与耶梦加得本体息息相关，所以耶梦加得也受到了严重的反噬。
舒熠然行事风格就是如此快刀斩乱麻，只是刚刚见面，耶梦加得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退路，陷入了她从未设想过的下风。
两个人彼此都很了解，但显然，在平日里那个坦诚的少年的面具下面，舒熠然用了这辈子最多的谎言，用来算计自己最爱的女孩。
“真狠啊。”耶梦加得由衷地赞叹道，她努力把嘴里的血咽下去，目光倔强，“自从进入卡塞尔学院后，你真是变了很多。”
“自从长白山那件事后，我就知道我大概很难挑战真正的君主，我还不够格。”舒熠然说，“所以我只能一上来就把所有的筹码搬上赌桌了。”
“可我还活着，哪怕茧碎了，我还没死呢。”耶梦加得的话语骤然冷了几分。
“可这里不止有我们两个人。”
耶梦加得这才明白舒熠然准备的确实很充分，王将已经死了，源稚生和风间琉璃这对兄弟想来都不介意杀了重伤的她，风间琉璃大概是为了避免有人和他抢夺圣骸，源稚生则是要杜绝一切想要成神的人。茧在面前被打碎确实是一件要命的事情，耶梦加得已经很难再正面挡得住流淌着皇血的混血种。
此时风间琉璃竟然已经走到了新神面前，新神还未死去，但是风间琉璃冷酷地用天丛云补刀，随后他伸手进新神的胸膛，从里面扯出来一个古怪的东西。
那像是残缺的胚胎，膨胀的头部长着一颗硕大的独眼，看起来像尾巴的东西其实是肉质包裹起来的脊骨，它的肋骨突出在肉质层外，想必在它寄生的时候，就用这些尖细的肋骨插入宿主的脊骨中，操纵着那具身体。
这就是圣骸的真面目，一种堪称丑陋的寄生生物，如果刚才新神完成了进化，圣骸就会随之死去，但是进化被舒熠然打断了，所以它还保持着相当的活性，想要寻找下一个宿主。
风间琉璃将蠕动着的圣骸抓在手中，圣骸有着锋利的口器，能够轻易地咬开任何生物的肌体，钻进它的体内控制神经系统，但在风间琉璃的掌握下，它拼命地扭摆口器也触碰不到风间琉璃的身体。
源稚生紧张起来，然而风间琉璃只是伸手从它唯一的眼睛里刺了进去，透过圣骸半透明的身体，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指尖触及了那截细细的脊骨。圣骸剧烈地抽搐扭曲，但无法发出一丝声音，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所经受的痛苦，就像生生把脊骨从稚嫩的身体里抽出来。
于是风间琉璃真的把那根骨头抽了出来，随手扔到一边，然后一脚把圣骸剩余的部分踩烂。
这个过程透着莫大的嘲讽，这份嘲讽既是给处心积虑的王将，也是给此时重伤的耶梦加得，人类中的野心家和龙王都想要得到的基因对风间琉璃而言只是随手捏死的虫子。
“有的人是为了拥有这个世界而想变得强大，那种人才会被圣骸吸引，我不一样。”风间琉璃微笑起来，“我是想毁掉这个世界，而且再也不重建。”
舒熠然本能地抬起头，风间琉璃的身上，源稚女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
“舒君，我们之前的合作很愉快，但是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你自己处理好了。”风间琉璃轻笑着说，“我并不关心什么龙王，如果你的女朋友真的要毁灭世界，那倒是正和了我的心意。现在恶心的人和神都死了，其他东西没有恶心过我，我不在意，我只是觉得我要和我哥哥谈一谈。”
他提起了天丛云，锁定了一旁的源稚生，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舒熠然咳出一口粘稠的血块，此时风间琉璃面对源稚生唱起了他的言灵，那是名为“梦貘”的凶险言灵，无形的领域扩张开来，领域之内精神元素的活性疯狂上涨。
就是现在。
于是女孩儿的歌声混进了风间琉璃的言灵中，某个巨大的领域从梦貘本身脱胎而出，此刻大雨倾盆，但是大雨中却有亿万缕星光浮现，周围的空间都在扭曲，不同的事物消失又出现，彷佛不断刷新的虚拟世界。
若梦浮生，全规模释放，连龙王都反应不过来。这就是舒熠然一定要等平野花的缘故，这是最重要的后手。
重伤下的耶梦加得都没能挡住这个从梦貘中诞生的偷袭一样展开的领域，她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了曾经北大附中的校园里，身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空气里满是银杏叶片的香气。熟悉的少年看见她来了，露出温和而宠溺的笑容，一向如此。
无论耶梦加得再怎么嘴硬，不可否认她之前的扮演都玩脱了，她的心上有了弱点，这个弱点是她自己添上去的。
少年张开双臂，像是想要拥抱她，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钻心的剧痛，若梦浮生全力而为的幻境也只困住了这位君王短短几秒，但是这几秒钟已经足够了。
舒熠然用力拥抱着龙化的女孩，将一柄折刀送进了她的胸口，刀刃泛着贤者之石那样的血红色。这是舒熠然向昂热借来的东西，以狮心会第一代领袖梅涅克·卡塞尔的亚特坎长刀的碎片打造而成，对于龙类而言这是剧毒的危险武器，足以要了一位君主的命。
“真漂亮，每一步都被你算到了，你越来越像龙类了。”
耶梦加得推开舒熠然，伸手拔掉心脏里的折刀，她身上的龙化迹象正在消退，肌肤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舒熠然从一开始就把一切都赌了上去，没给自己留退路，也没给耶梦加得留活路，她的茧已经碎了，而现在自身也要死了，这次睡过去，将不会再有睁眼去看世界的可能性。
真是公平，康斯坦丁是这样的命运，自己也是，只是几百年前，没来得及对康斯坦丁说一声谢谢。
“我喜欢你。”舒熠然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把人杀了再对人表白可是没用的……反正这次是彻底要死了，所以我承认我输了。”耶梦加得看着舒熠然的眼睛，“不是输在你的心狠上，是输在……我也喜欢上了你。明明在那么多年以前，我那么讨厌你。不过这些年，不止是夏弥在陪你，你其实也在陪伴夏弥，龙类最初，也是睁开眼睛看着世界的孩子。”
舒熠然的头缓缓地低下去，贤者之石也打穿了他的心脏，那种剧毒对于已经踏过临界血限的他来说也是致命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
耶梦加得用尽最后的力气，靠近了舒熠然，此时她的龙化迹象已经完全褪去，彷佛又变回了那个青春可爱的夏弥，她轻轻吻上舒熠然的唇，两边的体温都在降低，所以这个吻冰凉而生涩，像是品尝着雨。
“生日快乐。”
夏弥说，她靠在舒熠然的肩膀上，两个人像是抵在一起睡着了一样，大雨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冲刷着红黑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