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的波音客机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机舱里空姐温柔的双语提示音响起,有些不常坐飞机的乘客松了口气,舒熠然则是掀开自己的眼罩,看了看一旁还在打呵欠的路明非,和摘下眼罩就彷佛神清气爽的楚子航。
诺诺和苏茜不在这躺航班上,她们会稍晚一些赶回来,苏茜有补课和一些训练课程要参加,而且如果真的调查出什么必要的线索,苏茜和诺诺得想办法把传国玉玺的碎片搞出来。
舒熠然和楚子航早早赶回来是因为虽然两人嘴上说着不急,但是能提前一点来调查的话也没有坏处,反正他们不需要参加期末考试,但是因为任务旷课太多的话可能会在学院里多读一年书。
飞机还在滑行,路明非坐在靠窗的位置,醒了后就趴在窗边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航站楼。夜色笼罩着这个城市,但那些光却在黑夜中撑起了繁华的色彩。
其实也不算多么壮观,只是隔着这么远依然能看见一点玻璃幕墙后涌动的人潮。他们即将远行或是已然归家,不同的情绪交错在同样的候机大厅中,每个人都是茫茫众生中的微尘,每个人也都是自己世界的主宰,这里是世界交汇的地方,只是一切都匆匆忙忙,像是季风与山谷间的树林飘渺而短暂的相逢。
“你们先去酒店,我有个地方要去。”舒熠然对路明非和楚子航说。
“师兄……舒兄你要回家吗?”路明非开始试着改口。
“太晚了我明天回去,只是有个地方想去看看。”舒熠然说。
路明非了然,这里毕竟是舒熠然的家乡,说不定有什么同学想去见见或者想去哪个熟悉的地方放松放松,毕竟听说有钱人的夜生活一点都不朴实无华,直让人羡慕嫉妒。楚子航则是问都不打算问,一副你随意就好的样子。
舒熠然独自打了个车走,夜晚的京城交通相对要好上不少,但车流依然熙熙攘攘。京城的司机师傅精神好的时候都喜欢拉着乘客侃大山,天南海北的话儿不着边际想到啥就聊啥。
“听口音您是本地人吧?是大学生?学校放假早?”师傅问。
“是,在美国读大学,找时间回来看看。”舒熠然现在和陌生人相处压力也不大了,这两年确实改变了许多。
“那感情好啊,我亲戚家孩子也在美国上学,在那个什么常青藤学校?是叫这名儿吗?”
“常青藤是个评判标准,就跟国内的985和211类似。”舒熠然顺着话说,“不过常青藤里都是好学校,都不容易考上。”
“哪个大学不好?美国回来的可都是海归,在这四九城里的大企业都好找工作,以后都有出息。”司机把话说的滴水不漏,舒熠然并没有说自己是什么学校的,他这话主打一个里外不得罪,“小哥儿您这也没带什么行李,有人帮着提?”
后一句话算是委婉的询问和提醒了,跑出租的眼力都准,谁家下飞机不带上些行李,没准是忘在了机场里。
“我朋友帮我捎着,我去找个人。”
司机放下心来,“找谁,女朋友?”
“还不是,去她家看看。”舒熠然无声地笑了笑。
“要我说,人家姑娘都让伱去她家了,那摆明了这事儿要成了呀。”司机一拍方向盘,“你们年轻人儿害羞,但要真是好姑娘可不能放过,都是本地户口又方便,以后学成归来找个好工作人家爹妈还能反对不成?这里的人就看三点,户口、家境和相貌,小哥儿你这能去美国留学家境肯定不差吧?长得又是一表人才,谁家能看不上你?真喜欢就勇敢点儿。”
舒熠然心说这可能不是户口的问题是种族的问题,对方也没同意让他去她家里他算是趁着没人打算闯个空门,甚至可以说是趁着人死了闯个空门……但他还是对司机师傅表示了感谢。
出租车停在了一处老式居民区的门口,舒熠然付过钱后跟着晚上散步的人流进混了进去,这些地方的物业安保都算得上极为松懈。
梧桐树的小道连接着密集而低矮的老楼,隔壁还有一座很有些年代感的初中,而不远的路口外就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在这种飞速发展的城市里总会留下诸如此类或多或少带着上一个时代标签的建筑群,它们是城市规划中还没来得及实现的部分,容纳着许许多多和建筑一样普通的人。
舒熠然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他还在上初中,同班最好看的那个女孩约他来自己家里坐坐,巨大的落地窗外刚放学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他们坐在一起认真地写当天的作业,女孩还亲自下厨做了碗蛋炒饭给他吃。
后来舒熠然忘掉了这段记忆,直至最近才回想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被那个狡黠又深沉的女孩盯上了呢?
或许比初中更早,早在大家都还是睁眼看待世界的孩子的时候。那个女孩是陪他一起写作业的班花,是邀请他去逛故宫的语文课代表,是春游时帮他一起烧烤最后熏的小脸黢黑的生活委员,也是带着银杏般淡雅气息的夏弥。
舒熠然花了点时间找到了31号楼,沿着15单元采光不太好的楼道向上,墙面上到处都是开锁或者老中医一类的小广告,墙皮脱落了大半露出难看的灰色。
他的脚步很轻,甚至没有触发声控灯,以舒熠然的血统这种隔音不好的小楼里附近几层任何人的脚步声他都能听清,而他不想让夏弥的邻居知道自己来过这里。
他找到了201室,伸手掏出钥匙,这是夏弥放在寝室里的。锁似乎有些生锈半天拧不开,好在舒熠然试探着轻震了几下,总算把这个老式弹子锁打开了。
木门开关的时候会带起难以避免的噪音,舒熠然为此在黑暗里把开门这个动作放慢了一些,确保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
舒熠然关上门,借着窗外的微光拉上了落地窗的窗帘,这才拧亮了随身的手电筒。
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天花板只有两盏白炽灯用以照明,只不过舒熠然没有打开电闸。这种灯散发的光源其实对视力并不友好,只是身为龙王夏弥大概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他沿着不大的房间转圈,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连电闸都被拉了冰箱里自然也不可能存放着什么东西,但似乎夏弥临走之前还把整个冰箱的隔间都清洗了一遍,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味。
舒熠然将床上的罩单掀开,满手都是灰尘,里面是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羽绒被,棉枕头被拆掉了枕套放在床侧,一切都显得简朴而素雅。
最后他拉开了角落里的五斗柜,里面都是夏弥的衣服,比她留在学校里的还多,只是更加简朴,应该是她以前买的,夏弥大概很久没长个子身材也没怎么发育了,真不知道这该算是稀有资源还是一种不幸。
舒熠然认认真真地确认着每一个抽屉里的衣物种类和颜色,侧写着那个女孩在这里的生活,却总是觉得缺了点感觉。
柜子旁边摆放着贴墙收起的折叠桌,还有几沓课本随意地摆放在一旁,同样都落满了灰尘。
整间屋子连个电视都没有,夏弥回家后又会做些什么呢?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动漫和电视剧又是在哪里看的?
舒熠然感到了一些局促,他在这里无法捕捉到他认识的那个女孩的影子,只觉得环绕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大概他的侧写水平仍旧还差的太远了,揭不开那层用于伪装的幕布。
不过揭不开或许也是正常的吧?
用阿娜特的话来说,龙王耶梦加得本就以智慧著称,倒是她的哥哥芬里厄一直像个小孩子,可现在就连康斯坦丁和芬里厄都会隐藏自己,甚至连同一个王位上的双生子都会被隐瞒过去。
按照康斯坦丁所说,四大君主的双生子本就是一个掌握权与力另一个拥有更高的智慧,掌握权与力的君王是被黑王准备给兄弟姐妹的食物,但他们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智力,这是曾经“自己”送给那些生而为食物的龙王的礼物,那“自己”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让执掌力的王反过来吞噬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舒熠然熄灭了手电筒,挪开枕头小心翼翼地半躺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房间内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中,静的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如鼓般震动,舒熠然想象着夏弥上千个夜晚里就像这样静静地待在黑暗中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伴着心跳入眠。
夏弥用的床垫偏软,躺上去就像躺在夏天的草地上,她平常也一直表现出一个软妹子的外在,走的是明显的可爱风,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像天使一样美好,只是可惜长了一张嘴,也可惜她还是个想要征服世界的龙王。
不过舒熠然自己也是个怪物,不管夏弥的身份是龙是人,和怪物之间都不会有什么美满的结局。
或许真的像阿娜特所说,他更像是个人类,有着自己所爱的东西所恨的东西,也有着不能被放上天平被衡量价值的禁脔,夏弥原本可以是其中之一。
舒熠然的心抽着疼了一下,他确实会觉得后悔,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但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做到什么。
隔壁传来老太太拔高嗓门的唠叨声,想来龙王也是在这样的家长里短里渐渐成长起来的,或许她还会坐在床上凭借过人的听力去聆听邻居家里的家长里短以此作为消遣,说不定听到有趣的还会偷摸地乐出声。
大概会很孤独吧?只是依然要倔强地俯视这个世界,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的女孩,却在灵魂深处始终埋藏着龙王的那颗心脏。她学着人类去融入社会,去交朋友乃至于去爱人,最后把自己搭了进去。
如果被芬里厄知道了,大概会更想杀了自己,说不定那位龙王已经在磨刀了。
虚幻的“线”从舒熠然的身体里蔓延出来,游荡在房间中,舒熠然看不见这东西,只是沉浸于缅怀。
那些“线”在房间的角落缠上了青铜的发簪,古代的工匠以简单而写意的线条在发簪顶部凝聚成凤凰的样子,凤凰的头顶留有一个小口,与下方相通做成了简易的乐器。
嘶。
它似乎响了一声,声音很低,舒熠然都没注意到。
舒熠然打开手机,确认楚子航和路明非都到酒店了,他给自家老姐发了个已下飞机的讯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重新按熄了屏幕看着天花板发呆。
相隔半个地球苏茜现在大概正抱着书去上课,上课期间没看到消息是很正常的,斩首者在补课期迟到早退也会挂科,曼斯教授和曼斯坦因教授向来在出勤率方面不留情面。
舒熠然属于成绩优异且有论文成果被网开一面,而楚子航和路明非大概做好了因为实习延毕一年的打算。
说到底大家都只是刚成年的大学生,刚刚进入社会,完全没有新手保护期就在做着各种要命的工作,经历着失去与习惯。英灵殿前的遗照几乎不停在更新换代,那些鲜活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老师在这个危险的事业上前仆后继,校董们却在会议上大谈利益和政治。
这么一想还蛮操蛋的,只是不知道这么操蛋的日子还能持续几年。舒熠然有点想打个电话过去听听姐姐的声音,却又害怕自己再展现出软弱的一面来,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男人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自己去扛的,哪怕鲜血淋漓。
这一路上阿娜特始终都没有出来过,可能是状态不好,可能是她也会有自己的情绪,说起来真是奇怪,他喜欢的女孩和喜欢他的女孩都不是普通人,就像上天注定要让他无路可退,只能拼上所有。
软床确实很舒服,困意如同潮水慢慢将他淹没,连隔壁的说话声都渐渐隐没在意识的深海中。
舒熠然慢慢闭上眼睛,在彻底睡着之前,对着天花板无声地动了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