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潺潺,悍马的车灯短暂地撕裂了夜幕,照亮了标记着通往鹿取神社方向的路牌。
蛇岐八家的前后两位大家长选择了同车出行,没有任何人跟着他们,两人皆是神情肃穆,彷佛不动明王。
那晚的坦白之后,说是考虑到现在局面的复杂性还需要橘政宗做出谋划,源稚生暂时没有对橘政宗做出处罚并把事情压了下来,可那个想逃去法国的年轻人已经消失不见,源稚生明白自己已经没法逃离这个漩涡了,就算最后一切都得以解决,橘政宗也不可能重回大家长的位置,甚至不能留在蛇岐八家之内。
今夜的出行是为了那场发生在歌舞伎座的演出,名为风间琉璃的男人登上了舞台上演了一场令诸位大师都要震动的惊绝表演,被誉为歌舞伎新时代的新标杆,照片里妆容哀艳的“女人”且歌且舞,像是千年的孤独与哀怨都聚集在了一身。
然而源稚生只觉得惊悚,他明明已经把那个人从自己的过去里抹掉了,那个晚上他仓惶地逃离了这个山中小镇,像是逃离一场永恒的梦魇。
但如今,那个梦魇回来找他了。
悍马在一条白浪滔滔的河边停下,这原本也是一条山溪,但密集的降雨在几天里就把山溪变成了大河,河里满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杂木。
两个人挽起裤脚,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雨靴,踏入冰冷刺骨的溪水,悍马的大灯照在他们的背后,源稚生扶着橘政宗跋涉在齐膝深的水中。很多年前刚下过雨的时候,两个人也是这么淌过溪水,只是那时总是橘政宗扶着源稚生。
历史总是这样,父亲扶着孩子长大,孩子扶着父亲变老。
穿越已经开始变色的鸟居,他们终于到达了那座寂静的山中小镇,树木和杂草恣意地生长,在地震中倒塌的建筑像是平躺在战场上的巨人尸骸,朽烂的大梁和椽子是巨人的脊椎和肋骨。
日本这地方总是不缺地震的,而这个山中小镇早已在一次摇晃中变成了废墟,有人说每一个废墟中都蕴含着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情感,只是无人能够解读。
源稚生他们正站在一座废弃的学校前,这座水泥建筑是小镇上最时尚的建筑物,跟不远处耄耋老僧般的鹿取神社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沿着废弃学校的大门向西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后向南走了三十五步,却发现那里的泥土已经被人挖开了,露出圆形的铸铁井盖,铁链十字形交叉把井盖锁死,那把老式挂锁已经锈成了一块废铁。
源稚生立刻把手电的光向周围照去,发现了一点还没完全被雨水所掩盖的脚印,那个人不久之前才来过,甚至有可能还没有从山中离开。
“会是稚女吗?”橘政宗有些紧张,他也拿着手电四下照过去,他知道源稚生在歌舞伎座的后台发现了什么,那里摆放着一台平板电脑,上面是两个人的合影,两个穿着麻布缝制的白色“狩衣”的十三四岁的孩子靠在轻型直升机上,夕阳在他们背后落山,一个孩子的表情骄傲,一个孩子的表情羞怯。
“有可能,或许他就站在黑暗里看着我们。”源稚生轻声说,他看向周围无边的雨幕和无光的长夜,像是想从其中找到那个羞怯的孩子的面容。
“不对。”橘政宗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将手电照向更远处的地面,发现不知一块的泥土被挖开了,“稚女不可能记不住这口井的确切位置,毕竟这是……”
毕竟这里是自己这个哥哥将他杀死并丢弃的地方——源稚生在心里默默补上了这一句。他看着橘政宗指出来的其他的挖掘痕迹陷入了深思,如果不是稚女,又是谁会在大晚上来到这个山中小镇挖掘源氏两兄弟之间的过去呢?猛鬼众的其他人吗?
在这种天气下去追踪一个人未免太过困难了些,源稚生抽出蜘蛛切,一刀削断井盖上的锁,把铁链从孔洞里抽出,揭开沉重的井盖。井中一片漆黑,腐臭而湿润的腥气弥漫上来,呛得人没法呼吸。
源稚生用风衣腰带系着照明灯,吊入井中,照亮了井底的水面。隐隐约约水面上浮着什么血红色的东西,橘政宗的脸上透出惊悸的神色,什么东西在死去那么多年后还有如此鲜明亮眼的红色?就像是新流出的血。
源稚生摸出打火机,点燃之后任它自由下落。在那团火苗即将接触水面的时候,源稚生和橘政宗终于看清了那血红色的东西,那是一件血色的狩衣,用一根木棍支起在井底,仿佛一个人站在黑色的水中。打火机落入水中,火苗不但没有熄灭反而猛地蹿了上来,整口废水井熊熊燃烧,狩衣在火中仿佛舞蹈起来,舞蹈着化为灰烬。
火苗甚至冲出了井口,橘政宗担心火焰中是否会含有毒气,但源稚生摆了摆手,他看得出来这只是普通的燃料,稚女果然回来过,将曾经那件被染红的狩衣放了进去,对源稚生宣告着自己的归来。
此时橘政宗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的手机号码本该是绝对保密的,从来没有陌生人给他打电话。
他犹豫着不想接这个古怪的来电,但手机响个不停,对方似乎执意要跟他通话,等多久都不在乎。
橘政宗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在耳边,并不说话。
沙沙的雨声中响起低沉的男声:“亲爱的邦达列夫少校,你好,这是来自北极圈内,二十一年前故人的电话。”
电话对面的声音沧桑而悦耳,带着巨大的回声,就像一架古老的管风琴在呜咽,“说句话吧,让我再听听老朋友的声音,我们曾分享苏维埃的光荣,像同志那样举杯痛饮红牌伏特加,杯中沉浮着十万年历史的老冰。”
橘政宗的神情立刻就变了,这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老人忽然变得年轻起来,长眉挑起,眉间眼角再度流露出雄狐般的狡诈,像是回到了曾经那个身为克格勃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