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冲小姑娘眨完眼后。
小宝瓶便腾的起身,一路小跑冲到少年跟前。
她仰起脸,看着在甲胄衬托下比平时要更加高大的少年,
“苏师兄没有受伤吧?”
看着见面第一句话是关心自己,而不是着急跟自己出去玩的小姑娘。
苏尝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的。”
看着小姑娘还未完全放下心来的眼神。
他又敲了敲身上质地坚硬的铁甲,声音铿锵作响。
“小宝瓶不是知道苏师兄我是高手高手高高手的吗?
而且我还穿着这身铁甲防身,坏人打我根本都不痛的。”
苏尝没有说假话。
身披瘊子甲的他确实没有受什么伤。
顶多是在与老猿互相对拳,借助对方拳劲将心中那口憋闷已久的气息捶入一双龙眼时。
被反复捶中的双肋与心口处的皮肉上,留下了些很快就消散了的淤青罢了。
毕竟能撬动光阴长河的瘊子甲,固然应该归类于攻伐重宝。
但这并不代表这身铁甲本身没有任何防御作用。
事实上,正是因为有这套坚硬的甲胄护身。
苏尝才敢放开手脚与老猿相互对拳,一心一意的去给胸腹之间那口蛟龙气点睛。
“那苏师兄应该累了吧?”
小姑娘看着他身上甲胄的鲜血与污渍,再度脆生生的问。
这次苏尝没有再摇头,而是轻轻点点头,
“有些累,不过跟小宝瓶说说话,就不那么累了。
再聊一会儿天,休息一下,就可以跟小宝瓶出去玩了。”
听着苏师兄对自己一点都不作假的话。
李宝瓶脸上再度露出一个明媚可爱的笑容。
她拉着苏尝的胳膊。
把自己这位苏师兄请到自己刚刚蹲坐的位置。
然后小姑娘留下一句,
“苏师兄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她就迈开双腿,如同一团旋风似的跑进了屋子里。
只是转眼,苏尝就看见小姑娘又如同风一样跑了回来。
而且还一手提着一个小板凳,一手拿着一块干净的大棉布。
“苏师兄坐。”
李宝瓶把小板凳放在苏尝身后。
待少年坐下后,她又拿着棉布一角在池子里蘸了蘸水,开始给少年擦拭起身上披挂着的甲胄。
苏尝几次想要给她帮忙,都被小姑娘用坚定的眼神拒绝了,
“苏师兄实在没事可干的话,可以跟我养的那只螃蟹说说话,也可以眯着眼睛小憩一下嘛!”
听到小宝瓶如此贴心的提议,苏尝笑着点点头。
他坐在板凳上,看着那只正在小姑娘一手搭建的池子里横行无忌的螃蟹。
这只被他与李宝瓶一起抓到的螃蟹,最近又吃了一些他和小姑娘在青牛背上捡到的上好蛇胆石。
所以它整个蟹身都比之前大了一圈。
身上的颜色也变得更偏向于赤金,尤其是那对大钳子。
看着池水轻轻荡漾,放松下来的苏尝心头也升起各种闲绪。
要是陈平安在这里,肯定会觉得这钳子卸下来一定可以卖不少钱吧?
也不知道他跟李希圣捣鼓公牛和母牛的成果怎么样了?
说起来,自己也很久没吃过奶油雪糕了。
趁着齐先生回来的这几天,就把样品给做好吧。
毕竟是早就答应阮秀的事情,不能一直拖着不办。
到时候自己也可以和小宝瓶一边逛街一边吃雪糕……
一缕春风拂过耳畔。
本就在大战之中连续运转气机、动用多种手段对敌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劳累和疲惫。
他合上双眸,最初只是想要闭目养神一会儿。
但是在小姑娘擦盔甲时,轻声哼唱的旋律下。
他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坐在自己小板凳上睡脸安然的少年,李宝瓶擦拭甲胄的动作就更加轻柔了。
只是她依旧哼着改编自苏尝教授的那些歌,
“两只宝瓶,两只宝瓶,跑的快,跑的快……”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宝瓶…”
“小宝瓶,穿红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铁匠铺子外,寒水井旁边。
一个撑着荷叶伞的儒家圣人,确定自己学生松下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陷入酣睡之后,便放心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绷弦太紧,容易毁断。
人生与修行,都应该张弛有度才行。
或许因为小姑娘改编的儿歌十分有趣,或许是看着自己两个学生温馨相处的画面。
收回目光的齐静春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一丝笑容。
只不过在看见那位被他卷袖而来的清风城许氏妇人时。
这位中年儒士脸上那点笑容,便很快立即消失不见。
背靠着井边跪着的妇人,脸色苍白的看着他与一边的阮邛。
这位同时面对两位圣人的许夫人,那具凹凸有致的身子颤抖个不停。
正思考着如何给自己开脱的她没有注意到。
在她紧贴着的井边沿上,蹲坐着一只从井中爬出来看天的寒水蟾。
寒水蟾那突出的双眼,倒映着与它距离十分相近的妇人的脸。
看着妇人如今的表现,阮邛讥笑道,
“你在幕后铺排暗线,挑拨是非。
威胁并当面嘲讽我开山大弟子为坐井观天之辈时,那副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风范呢?
许氏妇人张嘴哀求道,
“阮师,我不知道刘羡阳是您的弟子啊,我只是想要与那少年买宝甲罢了。”
“你不知道?你可清楚的很!
把风雷园买下刘羡阳本命瓷的事情透露给那老猿,激怒老猿去杀刘羡阳。
你再过来以苏尝和陈平安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刘羡阳早点把宝甲给你。”
敦实的汉子捏了捏手中的铁锤,眼神锐利如刀剑,
“最巧妙的是,从头到尾你就只动了动嘴,却让正阳山老猿和刘羡阳必须有一个搭上一条命。
能使出这种毒辣的手段。
我看最近进入这小镇的外来神仙,没有比你脑子更清楚的了!”
妇人还想要再辩解一番。
但当她看见那个中年儒士仿佛能印照天地的眸子,又立即转口说道,
“是我贪念丛生,生了害人之心。
但请圣人们念在我一介妇人的份上,处罚之事还请从宽一些。
要是需要赔偿的话,我清风城都愿意承担……”
“哦,清风城,好大的山门啊?!”
阮邛不屑一笑,
“现在刘羡阳通过了我的考验,成为了我的弟子。
你谋划他的账我是如何都要跟你算一算的!
如果你们清风城有胆,那就让许浑亲自来找我要人!”
眼看这位兵家圣人已经把话说绝。
许氏妇人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向撑着荷叶伞的中年儒士。
这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儒家圣人,在她投来目光之后,终于开口了。
齐静春淡淡说了四个字,
“井底之蛙。”
这声音出口极淡,但却在此方天地回响不断,仿佛被大道认可一般。
于是在他话音落下之时。
井边已经没有了许氏妇人的身影。
而寒水井中,则多出了一个模样丑陋的青蛙。
它正抬头惶恐的望着井口的天。
而井边沿那只寒水蟾则向她俯瞰。
圣人之语。言出法随。
眨眼之间,身份调转。
看见这一幕,阮邛挠了挠头,
“我还以为齐先生你会等我动手。”
想起一件旧事的齐静春却微微一笑,
“有一次,苏尝跟我闲聊,说他看的故事里经常有主角打了小的,对方势力又蹦出来老的桥段。
他说自己每次看到这种桥段,都有些替主角羡慕对面。”
这位中年儒士顿了顿,指了指自己,
“不过他可能忘了,更可能是不想让我麻烦,其实他也有一个看家的老家伙啊。”
随后他又豁达一笑,
“只是看不了多久罢了。”
听到齐先生的言语,阮邛低声询问,
“真不能缓缓?”
齐静春摇了摇头,眼神平静而温暖,
“没有必要的。”
于是阮邛便沉默不言。
在临别的时候,齐静春又向阮邛轻声叮嘱道,
“小镇里的大机缘基本都已经水落石出了。
但骊珠落地之后,肯定还会有大批山上人来此地淘换宝物,碰碰运气。
还请阮师接替我之后,延续山上人不能殃及山下凡人的规矩。”
“交给我来看着吧。”
阮邛点点头,随后这位兵家圣人眼中闪过一抹锋芒,
“我还要加一条,无我允许,则不许在辖境之内,御空飞行的规矩。
想要求宝,就老老实实走进小镇,踏踏实实的做买卖,别给我装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仙。
若有犯者,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免得这些宝瓶州神仙,真以为我阮邛是什么好欺负的货色!”
撑着荷叶伞的儒士点点头,随后身影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福禄巷的街边。
齐静春静静看着那个睡了一个短觉就精神饱满的甲胄少年,和少年肩膀上那个红衣小姑娘。
他们一个气宇轩昂,一个笑颜弯弯。
“都是极好的。”他轻声夸赞。
中年儒士并没有去打扰自己这两个学生,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的脸上。
亦有温润笑意,泛于眉眼间。